梦
㈠
“域空。”他唤,温润的语调染着几分急切。
“怎么了,方运?”容色清隽的青年回头,眸中含着笑意。
“……不,没什么。”内心莫名的心悸在青年的目光中逐渐抚平,他微微疑惑,却并未在意。
㈡
血芒界。
颜域空停步打量着又一处不同于圣元大陆的奇异建筑,笑着称赞:“又是一处。这一路行来都几处了?方运,你还真无愧于那个‘点子方’的称号。”
方运摇头,对于同伴的打趣做出了无奈的样子,声音却泄露了几分笑意:“一共就三十六处,可别再打趣我了。再说,若是没有你的的‘铭文’,我就算有这些点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多亏了你那个最大的点子,才有了我这些点子。”
“我该感谢你把功劳分我一半?”
“本来就有你的一半,你要是不介意,我还可以把那个称号分你一半。‘点子颜’怎么样?”
“姓颜的可不只有我。”
“姓方的也不只有我。”
“方姓又有这么多发明的,惟方运一人耳。”
“颜姓并能独创铭文体系的,仅域空一人耳。”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
“我们两个就不要在这儿商业互吹了。走吧,我带你去逛逛。”
“‘商业互吹’?相互吹捧?又学到了。方运,你的新奇词汇还真是层出不穷。”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词汇……若是可能,我一定会带你去那里看看。”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等着那一天……好了,血芒之主自告奋勇,就麻烦这几天略尽地主之谊吧。”
“肯定的。”
两人的谈笑声渐渐散在风中。
两道气质迥异于世人的身影出现又消失,然而路上的行人们依然来来往往热闹喧哗,似是对两人的存在毫无所觉。
㈢
“血芒界的星空,与圣元的星空真像啊。”
夜,颜方二人漫步在稀疏丛林。
皎洁的月华轻落,在黑色的枝丫间碰撞,伴着空灵的碎裂声,散落一地。
“说到底血芒界就是圣元的附属,依照星辰之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又不似那些古地星宇,看似咫尺,实则千里。我们肉眼看着当然别无二致了。”
“不,还是有些差别的。”
颜域空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方运。
“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重复了一遍。
“……是有差别,不过实际可以忽略不计。”方运有点好笑,会较真的友人实在难得一见。
“是吗……”颜域空一向空茫清透的眸子微敛,似是笼了一层薄雾。
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方运神色如常,望了眼高悬的明月,拉了颜域空的手快步向前。
“要赏星月,我给你推荐一个好地方。就别停在这儿了。”
“域空,半途而废就看不到最好的景色了啊。”
“指不定我就觉得这里的景色最好呢?”
“……会吗?”
是夜正好,月色温柔而孤清,在萧疏的林间投落一道颀长支离的影。
㈣
“何者最孤?”
“知音……弦断。”
㈤
从恍惚的梦境中惊醒,方运对着颜域空浅浅担忧的神情,半晌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颜域空却是慢慢敛了容。
他俯下身,静静凝视着方运的眼。
毫无疑问,方运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与容貌无关,那是历经世事的沧桑,是不变初心的坚定,是锐气无当的执著,是博览群书的厚重,是体悟世情的睿智,是品性高华的清澈……
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如斯熟悉,如斯陌生。
方运对于挚友突然的接近微微不适,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他……不想推开这个人。
“方运,何者最孤?”颜域空问。
方运瞳孔骤缩!
恍惚梦境中的声音逐渐与回荡在耳畔的音色重合。
莫名地,心脏开始急乱的跳动。
他不想回答。
他听到自己艰难地开口,声音虚无缥缈:“知音弦断。”
“知音……弦断。”
㈥
“方运?”
“方运!”
“方运。”
方运恍然惊起,不知名的情绪还在胸腔激荡,却在它们的主人发觉之前已经如潮水般退去。
“走吧。”眼前的青年微笑着伸手,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异样,眼中却带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他下意识别过眼,站起身拍了拍那身压根没染上半点灰尘的长袍。
“走吧。”
㈦
看遍万里山河,观尽千里海域,赏却聚云烟火,望断人间盛景。他们终于在某地驻足。
清旷小苑,镜湖浮光,萧疏竹影,潜香暗藏,即便在白日,仍是清幽至极。
每日琴歌互答,研讨诗文,书画对弈,深究时律,兼之共探圣道,著书立传。不时再倚杖采菊,踏遍青山。
人间极乐,不过如此。
㈧
“方圣大人,您还是三岁吗?”
颜域空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衣摆,无奈道。
圆形的湖泊宽广而澄澈,微风拂过,湖面漾起粼粼波光,纤毫可见的鱼儿仍在波光之下自在游曳。
湖泊三面云林密布,笼在薄薄云气中的绿意浓烈到令人心醉。
而另一面,一座石崖悄然矗立。
从石崖上悬下一道瀑流,尤为奇异的,湍急的瀑流在半空中无端缓了步伐,散着无数晶莹碎玉,环着一层虹彩,款款而下,无声无息落入清潭,好似逆流。
除却清浅的流水之声,万籁俱寂。
这是一处极其罕见的溯流崖瀑,由于血芒界重生之初的才气震荡而形成,介于地形特殊,一直少有人知。
而方运,现在正挽着袖口裤腿在湖中,出其不意地泼了在岸边发呆的颜域空一身水。
“三后再加两个零才对。所以说,域空你一起下来吧。”反正都湿了。
方运笑得狡黠。
好友相邀,盛情怎却?
当年方运邀请他一起深入妖界,毁藏宝,灭古地,逃出天罗地网,妖圣围截。两人之狂,举世皆惊。
他那时都敢欣然接受,现在不就是下个水嘛。
挽了袖口,踏入水中。
……再次被浇了一头水花。
颜域空不紧不慢地抹了把脸,依然温言浅笑。
“方运,很好玩吗?”
方运背后骤然窜上一股恶寒。
……糟糕,似乎,有点,玩过头了。
认真起来的颜域空可一点都不好惹啊。
“域空,没必要……呃,这么认真吧?”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方运,看招!”
一场大战。
的确是一场大战。
两个圣人即便是不用才气,眼力、脑力、预测力、控制力等等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
要是其他人知道被众生景仰的双圣竟然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场水仗,定是要大跌眼镜的。
嗯,大跌眼镜。
源自某次文会上某个李姓读书人好玩戴了一副方运为了一位视力受损之人而造而后推广的眼镜,然后被文会上某人某句话吓得摔掉了眼镜的事迹。
圣人,污秽不沾,发肤自净,随手拂过,衣袂便恢复了干燥整洁。
两人躺在湖中的青石上,对视了一眼,大笑。
“域空,感觉如何?”方运侧头望着那张清隽的侧脸,笑问。
颜域空沉吟稍许,叹道:“方运,你果然是世间奇人。打水仗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已经涉及到多少能力。若能体会到你言行中真意,当是大有裨益。”
方运一瞬间绷不住笑容,他支起身子:“真意?我?域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天地可鉴,他就是兴之所至拉着颜域空玩了玩水,其中有什么真意?他怎么不知道!
他可是还有考虑到颜域空那般身世和成长历程,料定他定是没有接触过这种游戏才拉着他“见见世面”。
现在,这人看上去玩得开心,转头却抛给他一句大有裨益?
狐疑的目光接触到某人唇角不自控渐渐扬起的弧度时变为了然。
他摇摇头,佯装恼怒道:“唉,域空,你怎生被繁铭他们带坏了!你从前可不会这样!”
“不会怎样?我颜某可不曾说过半句违心之语。”颜域空挑眉道。
方运也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似是痛惜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颜域空不甘示弱,目光交激。
僵持了半晌,不约而同地,两人再度放声大笑。
笑声惊动林间飞鸟,薄云漫卷,隐隐约约的数道影子,一行清啼之后,再度万籁俱寂。
“未曾想这般简单之事竟如此有趣。”好一阵子,颜域空枕着手,望着澄澈透蓝到近乎不真实的天穹,低语。
“你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带你去玩其他的。”方运轻声回道。
与妖蛮对峙得太久了,这一段时光,对他而言,也是如梦一般美好。
“……方运,我有没有说过,作为一个朋友,你实在是很合格?”
“你现在说了。”
“还有一声谢谢。”
“不需要。”
“还是要说的。”
“……”
“谢谢。”
“……如果真的感谢的话,那就陪我一起走下去啊……”
方运坐起,支着一条腿,仰头看着天空。
“不光是血芒界,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世界。”
“我们一起,看遍万界的景色。”
他侧过头,望着静默不语的青年。
“好吗?”
㈨
他是真的、真的,非常寂寞啊。
就算知道是奢求,他也希望这个人,只有这个人,只能这个人,留在他的身边。
这不知何时而起,无声无息壮大的欲求,终于在某一天,破土而出。
陪他轻狂放肆,同他祸福相持,与他出生入死,共他空杯对示。
——只有颜域空啊。
是挚友,是知音,也不只是如此。
可他只要能够看到就好了,只要能够在视野里看到这个人就好了。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只要见到这个人,他就心生欢喜。
他想告诉他。
他便说了。
微风轻轻吹拂,云雾摇曳,波光跃动。
另一潭墨色深澈的湖水,也漾起了清波。
“未来的未来,也与我一起。”
“好吗?”
他凝视着他的眼。
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他明白的。
不需要说出口的那一句。
心照不宣的那一句。
㈩
我心悦你。
清隽如玉的青年慢慢地、慢慢地,弯起了一个笑容。
极尽欣悦,极尽……哀切。
他说:“我好高兴。”
“我真的好高兴。”
他伸手点上方运的唇,那么轻那么轻。
他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小孩子看着失去的、最珍爱的宝物,满是清澈的难过。
“我知道,他会是一样的高兴。”
“可是方运,你……该醒了。”
方运右手微抬,却被对方按下。
“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等着你。”
“你知道的,我不是他。”
“你知道的。”
“方运,你该离开了啊……”
世界破碎,无数光影聚拢飞掠,渐渐沉入黑暗。
方运没有再度动作,定定看着那道慢慢淡去的清隽身影。
“多幸运啊,方运。”
“能遇到你这件事……”
在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他探身在他耳边,如此笑叹。
最后一句余音还在耳边缱绻。
方运终于从这无比漫长的梦境中脱离。
入目的是满片的白。
满片满片纯粹到令人……厌恶。
方运慢慢眨了眨眼。
一滴无色的液体悄无声息消失在了白色的发中。
他抬手捂住了双眼,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却短暂如浮光掠影,转瞬化为浓重的自嘲。
“域空……”
低哑的声音在纯白的房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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