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之

“敬文学,敬自由,敬热爱,敬同路人的所有故事。”

“敬相识。”

重游

本章过多引用原文,但其中本人自己的描写足够凑一大章了。请诸位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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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八月十四,孔城。
        赞叹过孔府学宫并树先生,方运一行人入了泗水院,寻了一处无人的长桌陆续坐下。
        中秋文会上人多,他们一行十数人无人在意,景国人少,景国江州人更是一个都无,方运也乐得清闲。
        认识李繁铭的人倒有不少,过了一时半刻,就陆续有人来向他打招呼,不过一看脸上的笑容就知道是何事之友。
        不多时,词君到来,方运也在李繁铭的指引下看到景国公羊世家嫡长子公羊巡和柳子智。
        一角微微沉闷的气氛中,孔家大学士宣布中秋文会开始。
        仔细听完孔家翰林宣布的文会细则,方运看到很多人已经摇头准备放弃这次文会。
        这次文会的大主题是中秋和明月,诗词曲赋都可以,谁要是想参与文比,就去场中的箱子里摸一张纸条,纸条之上有更加详细的要求,有团圆、边塞、思乡、思友、思亲、嫦娥、花、玉兔等等各种小主题,限一刻钟内写好。
        很明显。这就是防止有人提前准备,考得是现场作诗。
        一刻钟内写一首古诗并不难,写得平淡无奇也没什么,但要是写不好,那反而丢脸,万一有仇家讥讽,那还不如不写。
        因此一刻钟内,无人上前。
       
        〔不多时,一人喊道:“你们不来我先献丑!”
        就见孔家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笑着跑过去。从箱子里摸出纸条,然后看了一眼,把纸条塞进箱子里,哭丧着脸大喊道:“我作不出!”说完就红着脸向外跑。
        那大学士笑着道:“小鱼。纸上写着什么?”
        那少年边跑边喊道:“思夫。”
        全场哄堂大笑,让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写女人思夫诗词,真是太难为孩子了。
        李繁铭差点笑岔气。指着孔小鱼喊道:“让你臭小子捣乱!”
        孔小鱼扭头冲李繁铭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泗水院。〕
       
        众人也放开了,陆陆续续有人上前作诗,随着时间推移,出了不少好诗,最好的一首有达府,得词君盛赞。不得不慨叹这十国第一城名不虚传。
        不多时,公羊巡也上前。虽然公羊家没落了,但到底是半圣世家,嫡长子比之大学地位也不差。
        出人意料的,〔公羊巡没有立刻去抽纸条,笑着道:“我的诗词其实很一般,毕竟我们公羊家以经史见长。我呢,准备了两首诗词,要是没抽中我准备的,我就请我们景国的大才子帮我,当然,彩头什么的就算了。方运,你不会看着咱们景国人丢脸吧?”〕
        方运望去,果不其然见到柳子智对他举杯。
        收回眼神,撤去故作的茫然,〔方运笑着说:“公羊兄说笑了,你可是堂堂半圣世家的弟子,怎么会需要我来帮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公羊兄就算偶有失误也没什么。只是,你代表不了景国,我也代表不了。
        公羊巡轻松地道:“你太认真,我只是求助而已。或许我抽到我准备好的题目,就无需你方镇国出马。”
        在场的许多人面色不好看,尤其是那位诗出达府的世家进士。
        方镇国这种称呼私下里叫是赞扬,但若是在这种文会上叫,那就是在让他人更加嫉妒敌视方运。
        方运微笑着着公羊巡,足足看了几十息,泗水院内鸦雀无声。〕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其下的暗涌。
        〔“好,既然公羊兄同为景国人,又是我景国的半圣世家,为人族出力,我方运若是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未免太不仁不义、不忠不勇,我帮!哪怕我作不出诗词,在那里站一刻钟,让所有人看着我方运丢脸,我也帮!但是,这只是你我之丑,与景国无关!”
        方运的声音掷地有声,数不清的人在心中称赞。
        那些翰林和大学士暗叹方运真乃奇才,两人若是再纠缠下去。不等写诗词就丢光景国的脸,方运果断选择帮,而且毫不客气地指责公羊巡不仁不义,但他却不会那么做,自己的脸可以丢,但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景国的脸。〕
        与公羊巡相较,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名士之风啊。”孔家大学士忍不住轻叹,颇为惋惜。
        公羊巡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满面笑容,他把手伸到纸箱里,然后拿出一张纸条。然后无奈叹道:“情思。唉,我并没准备,方运,看来我真需要你的相助。”
        方运立刻站起来,道:“既然我已承诺,义不容辞。”说完向公羊巡身边的桌案走去。
        李繁铭则急忙低声嘱咐:“把最好的中秋诗词留在明天的圣墟文会!进圣墟用,千万不可被他们激将!”
        方运点了一下头,继续向前走。
        “义不容辞?好,不过经典未有。语出何处?”一位大学士问。
        词君略一沉吟,笑道:“当是方运之语,他言辞诗文向来新奇。”
        其余大学士也都饱读众圣经典,第一次听到这个成语。认定是方运所言。
        “有本书叫《三国演义》。”方运心里想着义不容辞的出处,来到公羊巡身边。
        公羊巡立刻主动为方运研墨,笑道:“谢方茂才相助,日后若有差遣。我亦义不容辞!”
        方运拿起毛笔,道:“公羊兄客气了。前几日我在玉海城边赏月,偶得一句。但一直不知如何接一句,今日见十国英才汇聚于此,又远离家乡,心有所感,有了后一句。”
        方运说着,提笔书写。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里是孔府学宫,这两句一出,橙色的才气透纸而出,一尺,两尺,仅仅两句,就已经达府,才气超过文会的任何一人。
        词君立刻站起,以舌战春雷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每个人听到词君的话,脑海中立刻清晰地浮现这两句诗的文字,词君的声音仿佛笔墨把这两句诗写在人的脑海里。
        那位孔大学士道:“此句可传千古。”
        “这个‘生’而不是‘升’,有孕育、诞生之意境,妙!”
        “一句‘天涯共此时’,道尽中秋夜众人期盼团圆之象。
        许多举人进士目光黯然,他们这个中秋大都无法和亲人团圆。
        随后,方运写完唐朝宰相张九龄的名篇其余六句。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最后,方运在最上面写上“望月远怀”。
        才气三尺半。
        “诗出鸣州,流传久后,有镇国的可能啊!”一人小声道。
        李繁铭赞道:“好诗!前两句半景半情,情景合一。后面几句如同故事一般,把思亲之举动娓娓道来,犹如就在眼前。”
        一些人还沉浸在这首诗中,此诗以月出之景为引,转写情人烦恼夜晚太久,心中相思。明明想灭掉蜡烛睡觉,可看到月光明亮,不由自主披着衣服出门赏月,最后却因太久而被露水打湿,想要把月光赠给远方的人但又做不到,最后只能睡觉,把相见的希望寄托在梦中。
        “方运定然是昨日思念他的情人才想写此诗,若没有真实经历,绝无可能写出这般细致又回味无穷的诗篇。”
        一个大学士笑道:“不愧是方运,哪怕临时起意也能诗成鸣州,堪比诗君。”
        词君却笑道:“‘海上生明月’气势浑厚,偏偏又意境优美。‘天涯共此时’更是一句写尽天下人,他远不如。”
        很多人没在意词君的话,但少数人却记在心里,这词君和诗君本来交好,可现在明显对诗君非常不满,只说“他”,连名字都不提了,人人都知诗君与方运因弟子之死结仇,看来词君站在方运一边。〕
        自古来因此类事情反目的文人不计其数。一方站在大义,着眼于人族未来,一方立足私情,以求正心诚意,无人能论对错。
        只是免不了一番叹息。
        〔泗水院边缘围成墙的古树参天,最细的都有十人合抱那么粗,而且古树不符合常理地贴得很紧,每两棵树之间只露出很窄的缝隙,下面的树根纠缠在一起,上面的树冠交叉重叠。
        站在这些古树墙的面前,好似站在一片原始大森林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悠久古老的气息。〕
        〔这些古树因听孔圣讲经而有万年之寿,被称为树先生。
        孔府学宫所有的古树都是树先生。历代众圣都有在孔府学宫讲学,这些古树听得多了,就变得有些不同,有好的诗文出现,树冠齐动,落叶缤纷,被众人戏称为摇头晃脑树先生。诗文越好,落叶越多。每次半圣讲经,必然掉光树叶。〕
        〔突然有人喊道:“树先生动了!树叶落了!”
        众人抬头四顾,就见数以百计的古树的树枝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后片片树叶飞落,在明月之下如蝴蝶飞舞。
        每个人都感受到古树们的喜悦,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荒谬,但却真实存在着。
        一些人伸手取了几片古树树叶,孔府学宫的古树四季常青,树叶风雨不落,只有诗文可让其忘乎所以并凋零,因才气圣道而落,所以树先生的树叶是孔城最受欢迎的纪念品。
        几个孩子询问过长辈后,立刻跑到树下,在漫天落叶中张开双臂,愉快欢呼。
        古树落叶,在孔城是极大的荣誉,尤其是那些曾在孔府学宫读书的人,无比羡慕地看着方运,此次落叶之后,方运的大名必然会留在记录古树落叶的石壁上。
        与此同时,孔府学宫各处有人在大喊。
        “树先生落叶了!树先生落叶了!”
        “快去泗水院外捡树先生的叶子!”
        柳子智突然大步迈过去,边走边说:“方运,我若作不出诗词,你是否愿意帮我?”
        方运盯着柳子智道:“你们柳家一门忠烈,柳子诚光明磊落,柳相更是为我人族抛头颅洒热血,眼睁睁看着蛮族尸横遍野,我怎能不帮!”
        方运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怨气,但他所描述的“事实”却莫名生出浓浓的怨气。
        “景国之耻,人族大贼!”一个举人忍不住痛骂左相。
        许多人哀叹,方运身为一国文人表率差点被景国左相家人杀死的事早就上了《文报》,十国文人皆知。
        柳子智面不改色,伸手从纸箱中拿出一张纸条,脸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似是不情愿地道:“真不巧,纸上有边塞二字,我未去过塞北,无法写诗词,不知方表率可否写一首边塞诗?”
        柳子智看着方运,心中充满愤恨,绝不相信方运能第二次在短时间内写出好诗词。
        方运提笔道:“有何不可?那我遍写一首《关山月送柳山及众将士》,用来称赞柳相的丰功伟绩!”说着,方运写下诗仙李白的一首边塞名篇《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方运写一句,词君用舌绽春雷说一句,等方运写完前四句,上千人忍不住站起来,桌椅声响成一片。
        “这……太壮阔了!圣人一般的胸怀啊!”
        “反复琢磨,如画在眼前,不,是如实景就在眼前,月出天山,行于云海,长风吹来,简直就是在眼前一样!”
        “此诗此景太雄壮了!前一首‘海上生明月’气势浑厚但景色秀丽,这一首的四句则气势磅礴而景色壮丽,前者如大儒于海边赋诗,后者如兵家大元帅立于塞外赏月,绝!”
        一个世家子弟兴奋地反复道:“来对了!来对了!来对了……”
        “树先生又动了!”
        古树摇晃的沙沙声继续响起,叶片纷纷掉落。
        方运低着头,把古诗后面的内容写完。
        汉下白登道,蛮窥青湖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诗成,才气再度超过三尺高近四尺。
        “又是鸣州近镇国!”
        “哼,去年若无景国左相从中作梗,怎会‘不见有人还’,方运写得好!真想把这首诗砸到那奸相脸上!”
        “唉,最后四句却是真心送给将士的,他们在边关的月下,想着家里的亲人,在相同的夜晚,他们的妻子也在家里昼夜叹息不眠。”
        柳子智犹如看鬼一样看着方运,明明是现场抽取的纸条,可方运不仅写了边塞诗,不仅扣明月主题,不仅把左相写了进去,还偏偏写得这么好,写得这么快,这种大才谁人能比?谁能压得住?〕
        〔词君望着《关山月》上那三尺九寸的才气,无奈笑道:“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别称。镇国,方镇国,这别称当真是让人心服口服,两诗不久之后必然镇国。”
        “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压方运!”那位年老的孔大学士冷哼道。〕
        方运童生秀才双圣前,孔家极为看好,因而对左相一派感官极差,更何况还有去年景国之败。
        自去年景国大败数十万将士埋骨沙场后,除了庆国外十国文人已经多有抨击,孔家不少读书人也在此列。
        柳子智面色不变,〔笑道:“方镇国名不虚传!有了此诗相助,我也算没有丢咱们景国人的脸面。多谢方镇国伸以援手,子智感激不尽!这次来的景国人很多,不知道你能不能一一帮忙。邬兄,你可是景都的大才子,不会因为嫉妒方运的才名,不想让方运帮吧?”
        就见一人笑着走了过来,道:“子智你怎么如此编排我?我像是那种嫉贤妒能的人吗?方茂才,我若是向你求助,你会不会帮我?”
        方运微笑着打量邬举人,问:“景国八大豪门之一的邬家人?”
        “姓邬,名行,正是豪门邬家之人。”邬行道。
        方运扭头道:“繁铭兄,你帮我记着,一个公羊家,一个柳家,还有一个邬家,我帮这三家人写诗,日后去京城,总得讨个喜钱。”
        泗水院的气氛更加凝重。许多人已经面有怒色,三人求诗太过了,今日的诗会可以继续,但诗会结束之后,方运必然要把这笔帐算清楚!
        李繁铭立刻道:“我已经记下!等你讨完喜钱,我也讨一遍!”
        一旁的祖源河道:“过几日我就去求求我的几位叔伯兄弟,在圣院里向公羊家的朋友讨个喜钱。”
        公羊巡目光一闪,很快恢复平静。
        坐在单桌后的一人道:“我多日未在圣院文斗,明日就找公羊家的文友切磋。”
        公羊巡的脸色终于变了。
        泗水院一片哗然,那位可是亚圣世家之人。当今曾家家主的侄子,而曾子和曾家的传承之道就有“省身”和“慎独”。
        慎独就是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无人监督的时候,也要恪守自己的理念和行为,在中秋文会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更要守礼谨慎,不可能口出狂言,可公羊巡把这样的曾家人逼得说要文斗,那几乎是到了千夫所指的程度。
        柳子智此刻却比公羊巡更镇定,他的目光中带着别人都没有的果决。〕
        “曾兄记得把我叫上,域空远行两年,许久不曾文斗,也不知圣院各位可否还记得我。”
        淡然的声线空茫到近乎散漫,却如落雷般引起了轩然大波,让柳子智都彻底变了脸色。
        泗水院中哗声更甚。
        方运循声望去,就在他们一桌不远处,一人正独坐自酌。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轻袍缓带,漂泊淡逸,乌墨般长发散披在身后,容颜如玉般俊秀清隽,不过不像彬彬有礼的文人,倒像是一位浪子。
        他的眼神尤为特别,那是一种倒映天地却映不进半个人影的空旷,渺远空茫。
        仿佛这天地间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一看。
        淡然到近乎散漫,空茫到近乎狂妄,却偏偏理所当然。
        让人惊奇的是,如此出众之人坐于他们不远处,他们方才却无一人注意,直至他出声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而方运记得这双眼睛,璀璨如星辰,却空茫若此。恰恰是龙舟文会上那双一闪而逝的眼眸。
       
        庆国,颜域空。
       
        公羊巡呆立在原地,心惊胆颤,暗道:“颜域空不是从不参加中秋文会的吗?为何今年破例。”
        “颜兄,好久不见。”看了一眼垂头的邬行和立在原地不作动弹的公羊巡,柳子智咬咬牙,笑着迎上前。
        颜域空没有看他一眼,转头直视方运,眼中层层晕染开清浅的笑意。
        方运难得惊异,他在颜域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方运大才,域空自认不及,不知方运可愿躬身结交。”
        泗水院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庆国的一些人瞪大了眼,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其他国家的人虽没有那么夸张,但或多或少有些异色,世家弟子尤其。
        众所周知,世家嫡系才能拥有完整的世家特权,但颜域空只是亚圣世家颜家旁系,却让颜家傾力培养,甚至可以说求着他入嫡系家谱。
        众所周知,颜域空心高气傲,洒脱不羁,寻常碌碌之辈难以入眼。虽然礼仪周全,但不要说像这般平和谦谨,就是主动结交都未曾有过。
        而世家弟子都或多或少受过长辈提点暗示,晓得颜域空有所殊异,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因为那是连大儒暗示都需要三缄其口的隐秘。
       
        单人一桌在方运桌不远处,一人独坐自酌,记忆恢复半年,只在三月前龙舟文会上见过方运的颜域空此时心情不错。
        尽管他在心中暗自摇头,他的挚友方运和这个世界的方运现在并不相同,挚友重逢之情无处可抒。
        但他们都是方运。
        他也不怕坐于此处被人发现,恩师南圣游戏人间,言传身教多了,他在游历中也学到了不少“小手段”。
        随着时间的推移,颜域空缓缓放下勾起的唇角。
        前世他并未参加中秋文会,只是听他人说到过一两句方运所历之事。
        现在亲眼目睹,他只觉好笑。因为方运从未惧怕,也从未输过。
        但确实,太过了。
        既然逼得曾子世家的人都开口了,那他也该有所表示。
        他淡漠地说道:“曾兄记得把我叫上,域空远行两年,许久不曾文斗,也不知圣院各位可还记得我。”
        转向方运,颜域空看到方运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怎么说呢……十分想笑,又不得不憋住。
        太难得了,之后就几乎没有机会看到方运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余光都未给柳子智丝毫,直视方运,舒眉笑道:“方运大才,域空自认不及,不知方运可愿躬身结交。”
        周遭一片寂静,像被重镝箭惊醒后又沉寂的山林,颜域空看着方运,目光炯炯。
        稍许,方运毫不犹豫地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是方某合该多加请教。”
        颜域空举杯对他,道:“待圣墟后,再相聚小酌。”说完,一饮而尽。
        方运举杯,同样饮尽,笑道:“颜兄仗义,到时相聚。方某不才,先助完这位再言。”说完,方运把目光转向尴尬站着的邬行。
       
        一旁被忽视的柳子智铁青着脸,顶着一众人的暗笑对邬行使了个眼色。
        邬行为难地看了一眼公羊巡,公羊巡眯眼,眼底划过一丝狠绝。
        邬行无法,轻叹了一口气,心虚地上前,〔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嫦娥。
        “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乃是古之神话。更是咏月常见,可惜我一时想不出怎么写一首好诗词,还请方茂才相助。”〕
        〔方运看着邬行,点点头。道:“《望月怀远》写月出,《关山月》一首写月行中天,那这第三首。便写一首月落之景,名为《叹嫦娥》,以全一夜明月!”
        方运说完,提笔书写。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诗人李商隐的名诗一出,才气再次过三尺,中秋三诗同鸣州。
        “沙沙……”古树树枝再度摇晃,叶落不止。
        词君和之前一样用舌绽春雷念着,众人听到前两句,知道是在写夜景,蜡烛的光影落在云母屏风上,越来越暗,而天空的银河和星辰一起开始下落,那明月自然不例外。
        听完后两句,众人心中称赞,这是在写嫦娥后悔为长生不老偷了后羿的神药,最后却只有碧海青天陪伴着她的心。
        “一人道尽一夜月,不虚此行!”词君微笑赞叹,满心欢喜。〕像他这样的人,寻常利禄已入不了眼,但任何一首好诗词都能让他们欢喜很久。
        〔唐朝情诗第一人非李商隐莫属,此诗一成,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嫦娥的悔意中,但有许多人已经看出这首诗中暗藏着方运的用意。
        方运定要让公羊巡和柳子智等害他的人与那嫦娥一样,悔恨一生!〕
        颜域空淡笑,笑意微冷。
        他知方运甚深,一眼就明了诗中深意。
        方运不惹事,也从不怕事,但作为友人的心意还是要表一表的。
        〔有人低声说起,片刻后传遍全场,所有人都听出这首诗中的暗指,一起看向方运想要求证。
        方运放下毛笔,环视四周,如鹤立鸡群,最后看向柳子智和公羊巡。
        “还有谁!”
        方运的声音清朗激越,如战鼓军号齐鸣,气势宏大,三个字之后仿佛站着千军万马,公羊巡和柳子智竟然心惊肉跳,不敢正视方运。
        无人回应。
        那孔大学士突然轻哼一声,道:“明月皎皎,如此不堪之人在场,真是有辱斯文!滚出去!”
        就见他大袖一挥,如海浪般的狂风涌出,柳子智、公羊巡等十多人全都被吹飞出去,重重地落在门外,狼狈无比。
        众人低声惊呼,不愧是孔家之人,这公羊巡再如何,那也是半圣世家的嫡长子,说让他滚就让他滚,全天下也只有孔家人有这种魄力。
        公羊巡面色灰败,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柳子智回头看了方运一眼,然后低下头,两手死死地握成拳,匆匆离开。
        “文会继续。”孔大学士道。
        可是,没有人再上前去写诗词,有的议论三首诗,有的在讨论景国和庆国的争斗白热化,有的在讥笑公羊巡昏了头脑,但还有人在探寻公羊巡这么做背后的深意。
        方运把三首诗文原稿收好,回到长桌。〕
        〔同桌的十几人无比兴奋,激烈地讨论方运的三首诗。〕方运环视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颜域空已经离席。
        没有多加注意,〔方运心中暗暗思索公羊世家的态度,那李繁铭低声叹息道:“唉,这公羊家真是昏招连出,此时此刻应该和纪家一样闭门自保,怎会如此糊涂。”
        “自保?”方运心中一动。随后恍然大悟,若是公羊家真的一心与他为敌,在《三字经》登上《圣道》头版后,公羊家主绝不会亲自给他鸿雁传书邀请他参加公羊家的文会,而且也没必要在中秋诗会这种地方为难,必然会调动全部力量在景国针对他。
        “原来如此,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应该是公羊世家内部存在争议。公羊家原本与庆国杂家和左相等人交好,但《三字经》上《圣道》头版后,使得景国的地位获得极大的提升。庆国杂家的力量反而减弱,公羊家内部就有了不同的声音。所以公羊家主先交好我,又不阻止公羊巡为难我,最后无论谁胜谁败,公羊家都可以惩罚一方而有另一方可保。”
        方运心中明白了大概。
        “这就是衰落半圣世家的悲哀。不过,这个公羊巡被驱赶一点都不冤枉,他恐怕是代表公羊世家反对我的力量。他应该是得知我和凶君有了冲突,认定我必输无疑,所以才赶在圣墟前出手。表示他们公羊家实际是支持庆国杂家,等以后庆国吞并景国,便可顺利融入庆国的世家。”
        方运正想着,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下来。随后整个泗水院都静悄悄的,而且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望着自己和自己身侧。
        方运疑惑地转头一看,词君竟然微笑着看着自己,急忙站起。
        “晚辈想事情出了神。没能发觉您前来,望词君大人海涵。”方运急忙拱手施礼,对方是本代四大才子。又是大学士,刚才对自己态度也不错,不能怠慢。
        词君展颜一笑,开玩笑道:“是不是在想那进士文宝和伪龙珠?”
        众人笑起来。
        方运眨了眨眼,问:“不是说是帮别人不算吗?我真有资格得彩头?”
        词君立刻指着方运回头对孔大学士等人笑道:“你们看这个方茂才,得了便宜还卖乖,几位大人,你们说说,这次文会要是方运不拿魁首,谁敢拿?来,谁想要站出来,我让方运帮你做三首诗,把明日的日出日落也写一遍!”
        许多人又笑起来。
        孔大学士笑道:“三诗连鸣州,前所未闻有。谁若抢这个魁首,老夫先把他赶出去!”
        词君又道:“方运,我心中担忧,你明日要去圣墟,这三首诗任何一首都可在圣墟中秋文会争那文魁,你今天都作了,明日怎么办?”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总要过了今日才能有明天。”方运道。
        “你倒是豁达。今日中秋文会让我大开眼界,明日的圣墟中秋文会我原本不想参加,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非去不可!我会给其余三人传书,让他们务必来见这难得一见的盛事。方镇国,明日你的诗词要是不如今天,可别怪我们四人拆你的台!”词君笑道。
        不等方运开口,众人就兴奋起来。
        “真的?明日四大才子齐聚?词君大人您可不要骗我们!”
        “除了那年选定四大才子,四大才子还不曾齐聚过,那我们今日就要去等着,免得离得远没有好位置!”
        “方运,你这三首诗唤出四大才子齐聚,真是值啊!”
        “方鸣州,你何不干脆再写一首诗,凑齐四首,和四大才子一一对应!”
        “对啊!快写,不然我们不让你出泗水院的大门!”
        众人开始起哄。
        方运笑道:“圣墟文会我无论如何都要写一篇诗词文,明日那首就当是第四首,以全四大才子之名,如何?”
        “好!”众人齐声欢呼。〕
        欢声过后,旁边李繁铭突然叹息一声,笑道:“方运,你竟得颜域空主动示好,也是奇事。”
        “我们能入他眼就很不错了。”有世家弟子抱怨。
        不少人点头赞同。
        礼节周全和目中无人也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颜域空就是最好的代名词。
        但他也真的有目中无人的资本,不提他身上各家家主都要慎重以待的地方,更何况他的“目中无人”近乎一种异象,眸中映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映辽阔无际的万界。
        他们也就抱怨抱怨,若非特殊情况实际根本无法生出对立的想法。
        两年前,十六岁的颜域空,文压当代。
        所有举人进士甚至部分翰林都甘心拜服。
        孔家大学士笑道:“域空可是特意要的请帖,没到文会离席结束可惜了,他还是第一次参加中秋文会呢。”
        颜子是孔子最喜爱的学生,多加盛赞,孔家也与颜家历来交好。
        在众多半圣亚圣世家中,与孔家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颜家。
        所以孔家人自然对颜域空十分熟悉,毕竟他是这一代颜家傾力培养的天才。
       
        看到方运收笔,颜域空便离席自去。
        今日他本就要为圣墟之行做准备,更何况,中秋月圆人团圆,他的家早就团圆不了了。
        也无甚怨念,只是单纯的不喜罢了。
        回到颜氏在孔城的居所,淡漠地和颜家的几名举人和大学士打了个招呼,颜域空回到自己屋里。
        怔然地立在书桌前,颜域空不知为何想到了前世颜宁山死后的中秋,他总是独坐自酌,怔怔地看一晚上这一天格外圆的月亮。不会再有真正的中秋可过,因为他最后一个承认的亲人都已经不在。
        后来呢?
        颜域空想起那样的中秋独自观月满了十余次后,方运的发妻杨玉环身亡,虽然也属盛年,但她的确是自然死去的,死的时候依然十分美丽,甚至比平时更为美丽。
        那时的方运身陷古地无法回返,她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
        归来沉默许久后,方运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还是看淡了一点生死的。
        拥有才气,总是比普通人衰亡得更慢一点。
        如他,如方运。他们即便成圣容颜也不过双十之数。
        ――在文曲星如此临近的情况下,连寿命也被拉长,尤其是诸皇时代人族最顶端的那些人,寿命不知凡几。
       
        也就在杨玉环死后,人族顶尖的一些女子开始拥有才气。
        虽然很少,但她们也在努力,如最初所誓言的那般,护我圣元,护我家乡。
        总算未负方运多年的努力和坚持。
       
        然后同样是孤家寡人的两人就开始相约一起过中秋――无论如何,中秋时节一人独坐,总是太孤单了――他们会在那一夜推拒了所有文会,对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举杯对月。
        一夜痛饮,枕月入眠,也算不负这一地湿银。
       
        颜域空缓步走到院落中,抬头负手望着夜空,思绪悠远,渐渐飘到了前世。
        他有些想不起来他是为何陨落的了,只知道是被一众妖蛮半圣大圣围攻,身受重伤而亡,为何被围攻却想不起来了。
        但他还隐约记得是为了等待什么。
        即使是在引全身正气献祭全部寿命时也没有丝毫犹豫和徘徊的等待。
        他好像并没有等到。
        但那股深切的不悔和遗憾即便被封印也如此浓重。
       
        他想起了明日的圣墟之行。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圣墟之行。
        他陨落后,一起走过的那群人中又少了一个身影,剩下的两个人总要伤心的。
        战事无情,他也伤切过不少次了。
       
        历经磨难,斩尽坎坷,饱尝沧桑,他们也无法不对友人袍泽的逝去伤怀。
       
        每场战役下来,战前还与你谈笑抒怀,遥想战事结束人族崛起后的未来的长辈好友埋骨沙场,他们的英魂拍着你的肩,微笑着无声说:
        “请你活下去。
        活着看到那个未来。
        替我们看看那个未来。”
        然后,消散。
        那样沉甸甸的重量让他们无法形容,说不出的悲切,流不出的泪水。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日,他们甚至难以微笑,只能在漆黑寒冷的夜里不顾麻木拼命着往前。
        每个人都难以计数背上所负担着的希冀。
        虽然很短,但那段时光确实存在。
        那是人族最黑暗,损失最惨重的时日。
        仅仅一年,人族就折损了两尊半圣数十大儒上百大学士,翰林及以下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一众圣墟好友在那个黑暗之年里十不存一,只有方运,他和李繁铭依然活着。
       
        李繁铭虽然活着,一直陪着他,陪了几十年的大兔子却死了。
        也许是因着狐神奴奴的关系,兔子成为了很高级的灵兽。战场上李繁铭重伤昏迷,兔子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不知它怎么做到的,就那样避开了所有敌人,咬着李繁铭的领子把他拖回了人族界地。
        他们发现的时候,大兔子的门牙已经没了,满嘴的血,全身的白毛再不复柔顺。
        李繁铭的战场和他们发现他的地方相距万里,漫长的潜行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力,无论喂它吃下什么神果都无法弥补。就像木桶,满是窟窿的木桶,再也无法承载名为生命的液体。
        它很幸运,在闭眼的前一秒,它看到李繁铭睁开了眼睛。
       
        宗午德还是死了,离圣位只有半步的时候燃尽寿命重伤了一名妖族半圣。他最后一刻竟然还给他们传书,说他知道他成圣比那一场战役的胜利重要,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百万人族面对半圣没有丝毫意义的送葬,反正那一刻就算他活下去也无法释怀终究迈不出那一步,还不如轰烈一场。
        那百万人族没有辜负宗午德的轰烈。
        那一场战役以宗午德的名字命名。
        “午德之战”是人族燃起意志,以圣位之下剿灭一名半圣,护佑圣元的奇迹。
       
        孔德论去得也颇为传奇,死前他是孔家定妖军的统领,一人保下了整支定妖军。
        他的副将幸运地活到了人族将兴的岁月,后来他红着眼睛告诉他们,孔将军迎敌之前他请过战,但孔将军说,一支训练严明的顶级军队要用很多年的时间训练,但在文曲星光如此浓郁人族进入前所未有的大发展时期的现在,一名大儒也不过数月的等待,因为很多大学士已经积累了近乎一生。
        他还太年轻,而人族已经没有时间。
        一支正规的大军,在未来可能比一名大儒更重要。
        他说,定妖军要折戟,也要折得举世皆惊。
        那时的定妖军,是十万以翰林为主要战力,不逊于万界任何一支顶级军团的大军。
        就在不久之后的晨曦之战,孔家定妖军成为唯一一支够资格执行一项隐秘任务的大军,他们憋着一口气直接废了妖界兔鼠两族上亿战力。
       
        还有韩守律,华玉青,贾经安,马雄……
       
        颜域空失笑,摇了摇头,怎么突然想到这些了。
        他的目标,不就是减少一些这样的悲伤吗?
        不过不知道,他的意识灵魂现在在这里,那前世写有他的诗,还能唤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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